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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千盏良夜》

OS:此篇季郡te+昭央be,全文8K3

写于一切都尘埃落定后的景昭年间,山河无恙,人各相安,没有轰轰烈烈,唯余无疾而终。

(季少史x花御史)(昭阳女帝x未央先生)

ooc都怪我,文笔各种很烂警告⚠!!  !


宣照者景永帝长女也以元后所生,父为帝,母为后,兄为太子,贵盛无比,宗室女第一人也。少时聪敏,善谋略,通骑射。待兄以至诚,曾言:"兄为君,吾为护君之疆壁。"

景永十二年,以女子之身,箭诛渠戎。谋拓土开疆之功,领天枢军权,故进号昭阳公主。

同年,太子病逝,景永帝年渐昏庸,沉迷丹术,不问政事。皇权势衰。又年,卫家获罪。

……后,奉遗旨之托,宣照即位。宣京易名,始开昭都之治。昭帝继先兄之仁,厚待忠臣,命凌晏如开新政之风。

在位时,废世袭罔替、殉葬之制,裁清崖书院季家之权,广设学舍,科举取士,教化于民。

景昭元年,昭帝下罪己诏,熙王案平反,季家庶长子下狱。

同年秋,云中郡主起复,入内阁,授天子剑,拜监察御史,领都察院诸事,位同副相。

——《大景史·景昭卷》

长夜晦暗,星斗渐稀,钟鼓歇。帘外春雨纫如细丝,院里满庭残花落水泊,更漏脆声迢递。

“小瑚,早点睡。”

最后一盏明烛被粉衣妇人吹熄。

床上的女娃仍很精神,拽着母亲的衣袖不许走,撒起娇来:“阿娘,您还没讲完那个故事呢,孩儿想听。”

“好,小瑚想听,阿娘就讲。”妇人温柔地为她掖好被角,思索道,“昨天讲到哪儿啦?”

“讲到,好像是……郡主出嫁呀。”

“正月十五,上元节。那是个好日子啊。”

景昭三年秋,范氏子拦郡主车,为民请愿。丝造范家下狱,主谋问斩,其余尽皆流放。

——《大景史·列侯传》

正月十五,宜嫁娶,忌悲哭。

那是云中郡主做监察御史的第三个年头。

天光蒙蒙白,帐中人困顿地打着盹。

年下述职回来,舟车劳顿,冬日里最容易犯困贪暖。昨夜下钥后睡得又晚,此刻醒也醒得迷糊,睁眼就跌入虚无缥缈的空茫,只好重又闭上。

房内炭笼安安静静地烧着,炭火偶尔"噼啪"两下,逸出一缕细烟。

小雪初停,满街花灯一簇簇的,经由南塘百姓的手,在形形色色的挂绳木架布摊上,越聚越多。

"街上为着过节忙忙碌碌也就算了,这边的官道又是忙什么呢?泼天盖地的红,这样喜庆。"

"远客有所不知,南塘花家十五结亲,晚上还得去皇妃塔为民祈福,喜上加喜,焉有不忙之理。"

"啊,可是那位花家御史,云中郡主?"

"正是。还能有谁?"

说起这位花御史,自上任来,除了年下回京述职,顺带拉着几大箱折子来告状,常常不在朝中。其人行踪不定,最会薅三十六府官员的小辫子,一抓一个准。女帝信重,大理寺偏帮,便没有她不敢参的人。活脱脱是个让心里有鬼的人连年都过不好的笑面虎,百姓眼里的包青天。

"出身这样好,相貌听说也不差,想来郡马也不遑多让,身出名门罢?"

"我看未必。前不久郡马家里,啧,刚抄了家。"

"……难道是范家丝造那桩案子?"

"贪墨丝银,抄家是罪有应得。况且风流花心,宠妾灭妻。这样人家的公子,怎么配和花府结亲?"

"是哪位公子?"

"胎里弱的那位庶长。听说虽然身子不好,诗书笔墨还算精通,忍不下家里种种荒唐行径,拦了车马,给郡主陈了状纸,告了他爹和后娘叔伯,拔出萝卜带出泥,抄家还得记他检举一功。"

有人听了,便暗自嘀咕起来:"分明是借刀杀人,倒赚了个郡马回来?"

"好了!年节下的,这话也能乱说?喝你的茶!"

议论声细细碎碎的,总没传进那座淹没在红罗金饰里的公府里去,下人用心打理着一应事务,不敢惊动了睡梦中的主人家。

……将军木氏领军北上,镇守边关。

四年上元,招范氏子为郡马,又年和离。云中郡主奉昭帝命,领千盏之赐,登南塘皇妃塔祈福。

景昭六年,宸亲王宣望钧领春闱事。范氏子入京,当选新科探花,后官拜南塘巡抚。

——《大景史·列侯传》

坊间传闻里,曾为皇储的长公主殿下,而今的大景女帝,历来是南塘府主花家幼女的贵人。

此番婚事,陛下不能亲来,许是想表一表重视南地和信重忠臣的意思,洋洋洒洒几次三番赐了不少东西。最引人注目的一样礼,乃是皇妃塔上还未燃起的千盏红灯。女帝命人悬于塔上,为云中郡主添仪,给南塘百姓增喜。

喜帐掀开。

一众心腹看清来人,忙忙行礼后退下。

云中一见中央着红那人,倒先笑了:"范公子。今日看着,气色好了很多。"

"属下能有今日,一切都得赖花家庇佑。"郡马温文一礼,"家主,您今夜何时动身?"

"皇妃塔。"云中答他,"未央先生已经先去了。"

"属下明白。"

"你也不用多想,拿出你娘亲教你的本事,借着此番名义打点好南塘民生,清一清旧账,写个条陈出来。"云中嘱咐道,"珊姐成日在学堂那边忙,微霜又去了漠北,我分身乏术,实在顾不上,你多费心。有你坐镇几年,我行走在外,监察百官,也可无后顾之忧。"

"是。"

"想入朝做官,记得多看看书。"云中揶揄,"若遇上心仪之人,记得同人家解释清楚。等下年我从昭京回来,你我便可和离。"

范郡马失笑:"郡主也是,不要错过了心仪之人。"

云中瞧一瞧他,笑而不语。

良夜,吉时已至。

南塘是鱼米富庶之乡,上元节总是这样热热闹闹的,烟火人间。皇妃塔上红灯千盏,灼目热烈地燃着,一时间目眩神迷,亮如白昼。

声势浩大的祈福之礼很快过去,红衣的"云中郡主"顶着南塘百姓崇敬感叹的眼神,听着无数感激涕零的言辞,在塔前登车而去。

此处的热闹便算尽了,人流渐散,不再聚集。

不多时,九重塔上。

凭栏相望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。

一身简素布衣的云中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,率先开了口:"原来我在外人眼中,是这样的。"

未央澹然而笑:"民望如此。你应该高兴。"

镶金玉嵌的天子剑被云中一层又一层地裹在青灰破布里,未露半分光华。

"圣上赐下来的灯很漂亮。"云中背好那把剑,喃喃自语,"微霜去北边了,珊姐姐忙着学府督造的事。今年人都不齐,我也来不及放一盏水灯。"

"去岁人倒是齐,可惜你回来得晚。"未央道,"怎么,难道去年,你在外府放水灯了?"

"中元节的时候,在苍阳查案子,放了一盏。"

未央悠然一叹,"前几日学堂里有人问我,说,先生你会不会做灯笼?那好奇的模样,有些像从前偷偷跟在我身后的你。"

"那,未央先生怎么回答的?"

未央微微一笑:"我说,好多年没再见过的人都要想不起来了,更别提灯笼。哪里还记得怎么做呢。"

"是啊,谁还记得呢。连我也记不清了。"云中眨眨眼,抿去零星泪意,"算了,不说这些。我祝先生上元安康。"

未央凝视着云中的背影,轻声开口:"一路平安。办完事就早些回来。"

"先生放心。我走啦。"云中挥一挥手,背起包袱,身影很快就隐入川流不息的人海里。

未央静静看着。

仿佛只是一个眨眼,就寻不见了。

天边圆月高悬,地上人却各自离散。

景昭三年,夏末,侍郎季氏请命,辞清崖书院之权,上允之。除为地志少史,考察山水风俗。笔耕不辍,四十余载,重绘大景地理图志,功在千秋。

——《大景史·山水本纪》

昭京,议政殿侧阁。

一盏样式陈旧的凤凰花灯摆在桌上,撑着凤尾的竹篾细条都断裂了好几根,生出毛毛细细的刺。

昭阳摸了摸花灯边缘,轻轻叹了口气。

"说起来,孤一向觉得灯笼不大吉利。"昭阳注视着下首沉默不语的季家侍郎,少见地缓和了神色,"不然,怎么一个两个,都步这样的后尘呢。"

"物件是没有错的。"季元启放下手中的簇新竹篾,"一直耿耿于怀的人,才会归罪于它们。"

昭阳笑了,"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?"

"古人之言,或可勉力为之,然终不能至也。"季元启拿起银剪,往赤红色的纱布上裁,"否则,难得的休沐,陛下何必找臣来扎这盏灯笼。"

"你扎灯笼的手艺,是跟谁学的?"

"华清一个开了半辈子灯笼铺的老头。臣学这些不务正业的东西,一向很快。"

昭阳微微一叹:"宫里匠人说,这盏旧灯可以修好。季卿觉得,孤该不该修?"

"在臣看来,和破镜难圆,是一个道理。"

"孤当年心比天高,辗转校场,最瞧不上闺阁里满脑子只知道嫁人生子的小姐,也不耐烦那些伤春悲秋的诗词曲赋。"

"父皇送来的伴读,身份高贵,可是肩不能扛,手不能提,说是要陪着练武,却经不住本宫一指头。久而久之,朝野内外就多了些传闻,不外乎是长公主如何年少顽劣,欺压伴读。"

"直到她来公主殿求见,轻声细语的,不哭不闹,只是站着。母后说,她是卫家送来讨好我的。"

"那时候,觉得她很可怜。"

"大约好几年,孤一直很照拂她。可除了那年做灯笼,她从来没有求过我什么。"

"就连孤抄卫家时,她都不曾让我为难。"

"所以陛下才愿意放之自由。"红纱既裁,季元启小心翼翼地糊着灯笼,口上还不忘说,"换个人是未央先生,早就死在卫家被抄那一日了。哪会这样活着,好全您仁君之治的美名?"

"云中……也不曾让你为难过。"昭阳也不生气,思索着开了个玩笑,"怎么,来年正月十五,你还这样死拗着,不去抢亲?"

季元启久久不言,抚平笼纱褶皱,任它晾干。

昭阳唤了女官出来,让她将那盏红灯拿去:"传孤口谕,赐皇妃塔千灯之仪。"

季元启自嘲一笑:"陛下真是……惯会揭人伤疤。"

昭阳唏嘘道:"孤知道。你与云中自熙王案后,因着季元生,没再见过。所以,就替你尽一尽心。"

"可是…当真就不可能了吗?反正…时间还长。"

见季元启置若罔闻地坐着,昭阳只好转了话题:"听议政殿的守官说,季卿带了折子来。"

"是。臣此来,是想请陛下抬一抬手。"

提及公事,两个人的神情都变得严肃不少。昭阳冷声道:"何出此言?"

"陛下既然要科举取士,以寒门为先,明雍书院也好,清崖书院也罢,没有不交给礼部的道理。"

"激流勇退,倒是识趣。"昭阳睨他一眼,"秋试的事你做得很好。好好做着,孤也无谓赶尽杀绝。"

"这就是臣要求的第二件事。"季元启撩起袍角,肃然下拜,"前阵子少史监来报,山水志有些记载已经不符当下,地图边界也多有模糊之处,须得重新考量修订,臣特来请命。"

"……你倒愿意?"

"臣本来就不适合做官。其实……花家郡主表面上温文有礼,实则却是个爱憎分明的人,也不适合做官。只是樊笼之雀,无可奈何。"

"臣去后,她唯一的助力便是陛下。历朝历代,君王若真想保住一个人,自然能保得住。"

"所求为何?"

"臣此去做的自然是青史垂名的事。来日后人论起景昭臣子,怎么能让她污名缠身?有人参她,再怎么人证齐全,您都得听一听解释。莫要重蹈覆辙,又现寒江之祸。"

十载光阴,荏苒而逝。

季元启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,走了多远,认识了多少人,又忘记了多少人。

景昭三年的那个中元节,农历七月十五。他在苍阳的城门前跟老乞丐学唱莲花落,一根筷子敲破碗,叮叮当当地,浑然没有官员的风范。

"慢一点,慢一点!"老乞丐呷一口季元启给他带的烧刀子酒,快活的笑,"不是这个敲法!你要慢慢地敲,这个调啊,叫慢三眼。三节一板!三节一板!"

季元启学累了,"您给唱段,我听听。"

"这中元节的,您不回家祭告,跟老头儿混一起。"老乞丐哈哈大笑,"看公子是个体面人,可不能唱什么寡妇哭坟两口子打架咯,唱个雅些的。"

"到春来,正月二月三月是艳阳天,见才子共佳人,绿杨中,红杏外,载香车,乘宝马,来来往往斗骈阗。见几对黄莺儿,粉蝶儿,衔泥的,唤友的,偷香的,采蜜的,闹喧喧,城里人,城外人,为士的,为农的,为工的,为商的,都来庆贺太平年……"

"到夏来,四月五月六月是炎热天,见才子共佳人,凉亭中,水阁上,卷珠帘,开翠幙,悠悠韵韵的奏冰弦。见几对锦鸳儿,玉鹭儿,游鱼儿,蜻蜓儿,同栖的,共路的,跃波的,点水的,戏满一池莲,城里人,城外人,为士的,为农的,为工的,为商的,都来庆贺太平年……"

"到秋来,七月八月九月是渐凉天,见才子共佳人,乞巧亭,玩月馆,东篱边,南楼上,欢欢喜喜的看婵娟。见几对鸣鸠儿,促织儿,苍鹰儿,白雁儿,唤晴的,泛露的,决云的,传信的,咿咿哑哑落霞边,城里人,城外人,为士的,为农的,为工的,为商的,都来庆贺太平年……"

"到冬来,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是冻云天,见才子共佳人,拥红炉,开暖阁,玩梅花,赏瑞雪,齐齐整整列华筵。见几对寒鸦儿,冻雀儿,鶺鸽儿,黄鹄儿,投宿的,争梅的,搏风的,在原的,冲散了一林烟,城里人,城外人,为士的,为农的,为工的,为商的,都来庆贺太平年……"

季元启为之绝倒,笑着给他喝彩:"这四季歌唱得好,一年四季都是太平年了。"

老乞丐笑:"此处有公子,倒是缺个佳人,不应景,不应景。"

不远处恰好支着个馄饨摊。老乞丐拍拍他的肩,"瞧见前头那摊儿没有?那是徐婆娘的。"

"前儿徐娘家里来了个小侄女,小名儿叫芸豆。天天来这摊上帮忙。我看着,姑侄俩是长的一点都不像,那样子,也不大像农家的闺女。"

季元启失笑,并不在意:"我看哪,您是喝酒喝不足,想再敲小爷我一碗馄饨吃。您等着!"

说罢起身,拍拍衣裳去了。

此时夜色已深,那馄饨摊上只坐着一个姑娘,并没别的客人。

季元启方也喝了些酒,心跳有些快。乍然见了这道背影,除了发愣,还是发愣。那姑娘似有所觉地站起身来,望见他时,也是错愕一怔。

……不是她。

季元启揉了揉额头,试图晃去满心失望。芸娘面貌普通,神情倒是坦然自若,被他这么盯着也未生气,声音带着刻意压低后的软和:"公子?"

待季元启道明来意,芸娘点点头,转身忙活去了,不多时端出两碗热乎乎的馄饨来,见季元启疑惑,微微一笑:"入秋了,今儿又是鬼节,夜里阴气重,公子又不是没钱,合该吃些热的。"

这强卖的道理……倒是没法让人拒绝。

季元启哑然失笑,掏出一把铜板结了账,端了两碗馄饨走了。过会子老乞丐吃饱喝足歪草垛上睡了,季元启回来还碗,正好望见芸娘收摊,顺手帮了下忙。

芸娘抿唇一笑,"公子果然热心。"

季元启便问:"大晚上的,你一个人回你姑姑家?"

"回去?我不回去了。"芸娘笑笑,"不瞒公子,我来苍阳是来办事的,如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。今日,便是最后一天帮着徐姑看摊了。"

"哦……"季元启拱手赔礼,言语坦率,"方才多有唐突之处,太过冒犯。实在是……看姑娘的背影,像极了我一位故人。"

芸娘轻轻叹了一声:"看公子神情,似乎并不想见到这位故人。"

季元启勉强一笑:"我只怕是她不想见到我。"

芸娘晃了晃手上提着的莲花灯,口出戏谑:"怎么,你负了人家一片芳心?"

季元启刚欲摇头,又点点头:"是。我确实负了她,我的确……对不住她。"

芸娘深深看了他一眼,提着那盏灯便走。

鬼使神差下,季元启跟了上来。

行出去十一二步,便是护城河。芸娘也没理身后这人,蹲下身来,把灯放了。

远远的,传来车轮碾过官道的倾轧之声。

记史掀开车帘:"家主!"

"公子该走了。"芸娘看着那盏随波逐流而去的灯,"此行要去哪里逍遥?"

"不知道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"季元启叹口气,迈步离开,"芸娘子,就此别过了。"

"多好啊。寄情山水,嬉游人间,不是你……你们这些富贵人家公子最大的愿望么。"他身后,芸娘的声音越来越轻,消散在夜风沉浮里。

景昭十三年冬,云中郡主积劳成疾,殁。

昭帝感怀,许之以一等昭烈侯,丧葬之仪兼备。遵逝者生前之意,停灵七日,随葬先南国公夫妇陵侧。复令诸官遣人,赴南凭吊之。

——《大景史·列侯传》

吊唁的人去了一停又来一波。季元启免不得也见到几位同僚的儿女,却打不起精神周旋,胡乱推给旁人。他所站立的地方离众人很远,和那些惯会迎来送往的老油子不同,衬着他木木呆呆的。

季元启没有去前厅。他支开下人,按着记忆慢慢走着,竟也走到了云中昔年常待的书房。

书房虚掩着门,一推便开。极为浓重的墨香掺着丝丝缕缕的莲花香,拂面而来。木窗半开半阖着,窗下栽着一棵矮腊梅,结着雪白色的花苞。

院里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,一条蜿蜒曲折的窄溪,一座小小的六檐亭,两棵柳,一架秋千。

临风窗下,不见伊人。

季元启想,她素来是长情又念旧的人。

这样萧索地想着,不经意间碰开了案上卷轴。

画卷徐徐展开,铺满长桌。

再熟悉不过的簪花小楷,金粉混墨,林林总总地描补着好长一卷山水志。

这山水志,正是出自他手。

"……华清。"

"此地甑糕绝佳,桃花开时尤美。"

"……明雍。"

"重游旧地,再观书林街,变化甚多,糖葫芦也难寻起来。好不容易找着,却不好吃。"

有什么一下子夺眶而出,再看不清眼前的文字。

季元启伸出手去。手指从卷首抚到卷尾,便是他们曾各自走过的三十六府,偌大景朝。

他们都太懂得彼此。他们甚至没有为季元生的事情争执过。那年血雨腥风的议政殿上,季家家主拼命上折子,想去保住兄长的性命,花家家主面无表情,冷眼旁观着,一语不发。

自那以后,开始心照不宣地疏离起来。

连带着还没说出口的绵绵情意,也一并泯灭在这朝局翻覆里。

曾经自欺欺人地以为,疏离着疏离着,情分就会变淡变浅,人就会好过些。殊不知经年辗转,早就成了心头一道伤。

再难愈合。

"吱呀——"

门再度被推开。

木微霜并不意外他在这里似的,"他来时若如寻常人般吊唁,那算是我看错了人,白交待这些了。"

季元启怔住:"将军方才,说什么?"

木微霜红着眼,塞给他一个铜钱串儿:"让珊儿跟你说吧,我只怕待不下去。"

林珊果然站在庭中,远远唤了一声"季少史。"

季元启随声望去,如遭雷劈般一震。几步下了台阶,死死盯着林珊怀里的乌木盒。也许是天寒地冻的缘故,冻得人嘴唇微颤,说不出话。

他被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击中,又或者是掺杂着低哑凄绝的悲怆:"是她……是她吗?"

话一出口,才觉哆嗦得厉害。

林珊垂目,没有说话。

季元启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,神情依旧茫然着。似不谙世事的孩童去触摸火苗,生怕被灼伤。

一直到分量颇沉的乌木盒抱在怀里,思绪同下雪天绞作一处,一切仍旧都是茫茫的。

他的少年时光匆匆忙忙,潦草至极地过去。议政殿下的台阶足有几十级,再糙的武将都得讲究礼节,何况文官。出入华庭便也庄重无言起来。有时推开满桌文折,笔墨幽香里,恍惚间,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走到这一步的。

在他为数不多能和快活潇洒挂钩的回忆里,满心满眼只装着这一个人。他的心田上只栽着这么一株青莲,无论他见与不见,想与不想。

而这个人在行将就木、晚荷将枯的时候,终于再度回头,奔向了他。

是喜耶?是悲耶?

层层叠叠的白帷忽然被风拂起,纸钱纷纷扬扬,四散倾落,大雪和着热泪糊了满眼,和纸钱混在一处,恍惚间倒分辨不出哪一样更白。

雪越下越大了。季家少史的背脊也似承受不住风雪摧折的痛苦,慢慢弯了下去。

"家主……"

季元启蹲在雪地里,朝记史摆摆手。

额发垂落,旁人瞧不见他的神情,只看见他伸手一遍又一遍地去擦乌木盒上的落雪,半晌不言后,如溺水之人寻着浮木,低头缓缓靠上。

这一刻,他在想什么呢。

他是否想起绵如海潮的蓝楹花海,树下捧卷的青衫人专心致志,静静地听他吹一阙曲?是否想起那些手牵手奔跑着逃课的过往,是否还想得起初遇时狼狈又别有生趣的惊鸿一面?

好多年过去了,明雍书院的山门依旧是那个山门,青山不改旧颜色。可是站在山门前一齐抬头向上看的两个人呢?他们后来去哪儿了?还有宣京共放的那盏水灯,沉在哪一条溪,哪一条河,哪一条江的哪一个角落?

铜钱串儿硌得手心生疼。也许是曾被主人摩挲太久,"景昭通宝"四个刻字,都有些模糊了。

年少时他听过她念诗,念过此朝若是同淋雪,今生也算共白头,也念过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,却原来白头并非雪可替,十六岁那年的相遇就已经算是上上之签,不能妄求更多。

有缘无分,无疾而终。

说来也是有趣。

这两个人,一个监察百官,仗着未央先生的改头换面之术游走民间,一个丈量土地,记录各方山水风俗,相安无事,互不往来,已有十数载久。

这十年,竟从未在哪一条阡陌遇见过。不过……郡主屡屡改貌,兴许遇见了,也是对面不识。

毕竟,季家少史数年奔波劳碌,这路上帮过他一碗饭二两银,为他指过路,捎过车的,没有一千也该过百。谁能知道这里面的无数身影,哪一道是故人,哪一道是生客呢?

林珊平一平心绪,开口劝慰:"少史,节哀。"

季元启胡乱擦了擦脸,忽而回首,任目光游移过这院落里的一草一木,一砖一瓦,看得如此认真。更远处,宾客的哭声凄凄切切的响。

"忽然觉得,自己……是老了。"

木微霜一动不动,缄默不言地站着。

记史张了张口,黯然地偏过头去。

凛风入喉,呛得林珊低低咳嗽起来。

沐雪而来的少女背上没有天子剑,没有穿那身死气沉沉的朝服。重新披起她的红斗篷,隔着万千飞鸿点点,停下脚步,消失在天地之间,站在生命的尽头,等这场恩怨消弥之后的再度相遇。

华清的桃花永远飘不到南塘,晚荷没有困囿于水缸器皿的道理。它热热闹闹只开盛夏初秋两季,枯荣生死,都落在南塘的千顷碧波里。

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。

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冬日。有人哭泣,有人欢喜,有人长醉不醒,有人拥雪而眠。

————END.

尾声:

景昭三十九年。

落日圆圆一轮,在大漠深处转圜。赤红霞光抚在灿灿金沙上,在极目远眺后的视野尽头交织成线,"叮咚叮咚"——清脆的驼铃声越来越近,商队停了一会儿,又渐渐远去了。

荒无人烟的地方忽然多出一个人来。

手持木杖借力行走的布衫老者伸出手,珍而重之地扶了扶压在背脊上的竹箧。忽然间,疾风入洞,别在腰间的蓝田玉笛一震,呜呜的响。

沙子松软,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,老者步履蹒跚地走着,斜斜长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天尽头。

荒无人烟的地方依旧荒芜着,时间缓缓停下流淌,喧嚣热烈的故事泯灭在无法回想的从前里,成了指间一捧沙子,从指缝流淌倾落。

终我一生。

以脚步丈量三十六府的阡陌尺长,寻遍大景的每一座山,每一条河,每一片不染淤尘的你。


远远的,又来了几波商旅。有人吹着筚篥,骑着骆驼路过,异域的歌女轻轻吟起一首从大景学来的前朝诗曲:"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……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……"

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。 

夜来幽梦忽还乡,小轩窗,正梳妆。

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。

料得年年断肠处,明月夜,短松岗。

(全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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